图①、图②分别为漩门湾国家湿地公园的黑脸琵鹭、翠鸟。
图③为漩门湾国家湿地公园风光。
图片均由玉环市委宣传部提供
制图:赵偲汝
一
旭日为玉环岛披上一层金色的晨光。浙江省玉环市漩门湾国家湿地公园里,无数飞鸟落在树木上,像开满枝头的金色花朵。
一只孤独的飞鸟落在一片滩涂上。它来自西伯利亚,越冬后往北回迁,落到了东海之滨的玉环岛,落在了一个叫陈严雪的观鸟人眼里。
正是春暖花开、大批候鸟北徙的时节。陈严雪一如往常头戴窄檐帽,身穿迷彩服,蹲守在湿地深处,一手望远镜,一手长焦相机。突然,他发现在一群红腹滨鹬中混进了一只另类——麻雀般大小,头圆腿短,萌态可掬,背部羽毛呈灰褐色,腹部白色,胸侧有黄褐色纵纹,小铲子般的奇特的勺形喙暴露了它的身份——世界极度濒危鸟类勺嘴鹬在漩门湾湿地出现了!
陈严雪的心怦怦地跳。全球目前可繁殖的勺嘴鹬大概只有210对到228对,总数不到500只,远少于大熊猫。它们在西伯利亚冻土层地带上繁殖,在东亚及东南亚湿地越冬。此刻,眼前这只勺嘴鹬就是其中的一只,它为何落单?为何选择在此停留?
怕吓到它,陈严雪不动声色地端着相机静静记录:这只勺嘴鹬睁着两只眼睛,摇晃着脑袋,脚步轻巧,姿态欢快,在滩涂上不停地将喙插入泥水中,用宽扁的喙过滤出小鱼小虾和沙蚕等,大快朵颐。
如他所料,他看到了勺嘴鹬脚上的环志,编码为浅绿34。他不禁隐隐担忧。记载中,这只勺嘴鹬有一位雄性伴侣,环志编码为浅绿29。它去哪儿了?它们为何失散?看着它惹人怜爱的样子,他想,但愿它只是被这片湿地诱惑而来,等它在此“加好油”,会穿越春天,在远方与它的另一半重逢。
曾经是“鸟盲”的陈严雪,如今即使对第一次见到的勺嘴鹬,也早已了如指掌。他还知道,它们对栖息地环境要求非常高。它选中漩门湾湿地歇脚,和这片海域和滩涂的广袤有关,也和近年来湿地在保护区内启动的水鸟栖息地改造工程有关。很多和陈严雪一样的湿地人,正用力用情守护着这片海洋湿地的生物多样性。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为勺嘴鹬营造一个安全的停歇觅食补充地,并与相关的勺嘴鹬迁徙研究机构联系,报告勺嘴鹬迁徙停歇地,便于勺嘴鹬迁徙线路的统计监测和研究。
85后陈严雪是浙江省玉环市漩门湾国家湿地公园科普宣教科工作人员,从事湿地鸟类监测和鸟类栖息地监测修复工作。其实在七八年前刚入职时,他对鸟类知识一窍不通。本着对一份职业的尊重,陈严雪从头学起。他买来大量鸟类图谱,对比观鸟时拍到的照片和视频,白天看夜里看,实在看不懂了,便向省里的专家们请教。从开始的门外汉,到慢慢喜欢,直至深深痴迷,他熟悉湿地深处的每一个滩涂、每一片芦苇荡,拍摄记录了上万张鸟类照片。
每天清晨,他驾车从家里出发,从分水山经过漩门二期塘坝到小青岛,大约六七公里的路,他走走停停拍拍看看,再从湿地内部道路绕回湿地科普馆,上码头开船在玉环湖上巡查一番,下午三四点钟时,又出去转一圈——这是他自己精心设计的鸟类监测线路。塘坝外侧的滩涂适合观测水鸟、鸻鹬类,塘坝内侧湖上适合观测猛禽、白鹭、琵鹭、雁鸭类,湿地内部道路适合观测常驻和迁徙过境的林鸟,这些线路和鸟儿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会惊扰到它们。
二
向着喜欢、熟悉的气息,向着温暖,向着光,飞翔,繁衍,是一只飞鸟的本能,也是使命。去年10月,我如候鸟迁徙般又一次回到故乡玉环,在漩门湾湿地找到陈严雪,也巧遇了秋天的第一批黑脸琵鹭。
“太巧了!太激动了!今天刚刚到的,有十几只,从东北过来的,离它们上次来有半年多啦,我等了好多天了,就怕它们不来了。你看,水位刚刚好,半干半湿,它们最喜欢了!”
即便如此激动,坐在监控室里的陈严雪,就像蹲守在芦苇荡里一样,压低了说话声,好像怕惊着它们。监控屏幕上,一群黑脸琵鹭正在觅食,他说,等潮水退去,它们就会去海滩觅食。
我跟随他的脚步走上观鸟台时,一只飞鸟飞快地从我们眼前掠过。他说,这是伯劳。
只是一个飞影而已啊。
一阵特别悦耳的鸟鸣声响起。他说,是青脚鹬,叫声很好听,对吧?叫声特别好听的还有云雀。
这时,一棵云松旁,应声响起几声细弱清脆如金铃般的鸟鸣声,一只小鸟悬停在空中飞速振动着翅膀。他说,看,云雀喜欢悬停在空中鸣叫,像个歌唱家。
又飞过翠鸟,飞过红嘴蓝鹊,等等,他都能一一分辨,如数家珍。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和清脆的鸟鸣一唱一和,如同他们已然一起融入了大自然恢弘的交响乐中,并且彼此听得懂对方的语言,或歌声。
他说,等稻谷割了,草割了,鸟最喜欢这时节了,大雁、天鹅也来,鸿雁、豆雁也来,有6只被称为“鸟中大熊猫”的黑鹳连续来了7年。如果鸟的数量很多,他会请求进行投料喂食,不能把它们饿跑了。
黑腹滨鹬是他的微信头像,相机和望远镜仿佛是长在他身上的器官,45度角仰望是他的标配姿态,此时的他在我眼里,就像是一个“鸟儿保姆”。他每天会整理上报鸟类情况,也会提出建议,比如清淤、疏通河道、营造环境、保证食物链。这个个子不高、平时话很少的人,提起建议来滔滔不绝,甚至很执拗很急切。本来,他只是单纯做观鸟记录的“观鸟人”。如今,他还要做野生鸟类疫源疫病监测报告、鸟类研究、迁飞候鸟保护、候鸟栖息地管护并参与鸟类环志、全球鸟类同步调查,为生态环境建设出谋划策,他已然成了“护鸟人”。
走进漩门湾湿地这片广袤的空间,无尽的苍茫伴随着时时的惊喜。先民围海造田,近10年来玉环人持续开展退渔还湖、退塘还湿、疏浚清淤、水岸修复、生态绿化等一系列生态恢复工作,使这里变成了农耕文化和海洋文化相互交融、具有独特美质的生态空间。一个又一个春天,陈严雪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呆呆地、长久地遥望着几千只反嘴鹬在蓝色天幕下如海浪般翻滚、起伏、翱翔,和它们在一起,他从不孤独。他也深知,在湿地深处,在玉环岛的无数个角落,有无数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正在做着有意思且有意义的事。
三
跟随陈严雪的脚步走进漩门湾湿地一望无际的稻田时,一群白鹭在我身后腾空而起,我想起纪录片里看到的另一些鸟类。
西伯利亚的100万只阿穆尔隼为了猎食,会一起跨越14个国家、两块大陆、一个大洋,最后到达印度东面一个偏远山谷歇脚。生存对于它们,意味着每年飞行2.5万公里。落叶林里,雄性雀鹰从不休息,小小的身躯穿梭在森林中,每天要捕捉多达10只猎物……
人类视线之外,每一只鸟都在拼尽全力地活着。人类已渐渐懂得,善待它们就是善待自己。陈严雪说,留在漩门湾湿地不走的候鸟越来越多了,纯色山鹪莺、白头鹎等十几种候鸟已不再迁徙,成了“留鸟”。
孤悬于东海的玉环岛,曾长期处于交通末端。从台州、温州、闽南或更远的远方迁徙而来的玉环岛先民,在这里留了下来。祖祖辈辈玉环人开山筑塘,围海造田,硬是创造出8000万立方米淡水域、10多万亩发展空间以及大片工业和民宅用地。如今,乐清湾跨海大桥、高速国道建成,温玉高铁启动建设,结束了玉环无国道、无高铁、无高速的历史。
近年来,我如候鸟般在杭州和玉环之间频繁“迁徙”,也认识了越来越多年轻的玉环人,包括一些来自外地的新玉环人。
穿过立春后深夜的冷雨,85后小潘带我走进她的工作室。
多年前,传媒专业毕业的她误打误撞来到玉环工作,迷上了玉环岛独特的气质,迷上了当地人勤劳豪爽热情幽默的性格,从此留了下来。她和小伙伴们,以年轻人独特的审美,用新颖的镜头表达,记录和呈现着玉环的日新月异和动人故事,拍摄了《红帆护渔》等视频作品。
镜头对于她而言,不仅是工具,更是她认识世界和新朋友的媒介。出现在她镜头里的那些玉环年轻人,常让她眼含热泪。比如阳光义务救援队的陈炫憬,他是救援分支里的水上力量,曾在台风中激流逆行,开启绝地救援;曾是一名军人的徐南亮,从一线工人起步,成长为高新技术公司骨干;还有专业知识丰富的民警姜义晨,在广场上向市民普及防诈骗知识;以及那些大学毕业选择回到家乡种植蔬果的“新农人”……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留了下来,因为玉环独特的一方水土、优厚的人才政策,也因为激情和梦想,更因为这片土地上古老传统和崭新活力的交织。这些年轻人以梦想为羽翅,向着更光亮处飞翔。
雨水时节,站在漩门湾湿地观光农业园一望无际的农田里,一群又一群白鹭在我身后腾空而起,我想起苏轼的一句诗“万家游赏上春台,十里神仙迷海岛”。我深吸了一口气——玉环岛雨水的味道里有植物蓬勃的清香,又仿佛有淡淡的稻香,稻香里有淡淡的海腥味,是我熟悉的味道、暌违30多年的故乡味道、丰收的味道。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留下来,像那些“留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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