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古建筑领域的从业者,35岁以下的只有4%,80%的都过50岁了。”说这话的人叫黄大树,浙江台州临海市古建筑工程公司总经理。他今年73岁,农民出身,误打误撞入行古建筑领域,边学边干40年。
黄大树和他的古建筑团队名气很大。在他们修复的数百座古建筑中,有的被申报为世界遗产,200多处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他还主持修复了马来西亚槟城张弼士府邸、尼泊尔中华寺等,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见证。临海的台州府城墙、紫阳老街,也由黄大树一手推动、主持修缮,现在已是临海当地的文化旅游地标。
近些年,传统文化更受重视,国潮在年轻人群体中兴起,呼吁和投身古建筑保护的人也越来越多。需求多了,市场广了,一般搞土建工程的团队也参与到古建筑的修复和兴建,队伍一下子扩大。不过,黄大树形容这样的格局叫“虚胖”——人数虽多但年龄结构不好,他担心,等“这批老的人”干不动了,古建筑行业后继无人。被认为后继无人的不只古建筑行业。年轻人涌向新兴行业,成为直播助理、快递员、外卖小哥,工地上招不到水泥工,工厂里招不到流水线工人。
真的后继无人吗?
黄大树(右二)在指导技术人员修复台州府城墙。 受访者 供图
农民古建专家
古建筑,对新一代年轻人来说,的确吸引力不大。
2013年,在黄大树提议下,临海海商职业技术学校开始办古建班。学校最新招的这批学生,近400人在建筑专业。建筑专业分为施工、造价、装饰和古建筑4个方向。学古建筑的200人左右,占了4个班。
办学之初,黄大树便承诺,从古建班毕业的学生,有几个要几个。但办学8年,毕业生超过1000人,真正从事古建筑行业的,只有几十个。大部分学生选择升学,去参加高考,或者就读5年一贯制的大专院校。毕业直接工作的学生,更愿意去餐馆端盘子,起码不用室外作业,日晒雨淋。
以前,能掌握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格外宝贵。黄大树回忆起往事——
最初,黄大树学的是泥瓦匠,村里造房子、砌锅炉都找他。1978年,黄大树30岁。这年夏天,宁波打算修复天童寺,寺庙有999个房间,但技术工人奇缺,着急要人,工资每天一元两角。以前黄大树在村里干活,工钱每天只有两角四分。
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早上6点上车,翻过4座岭,到宁波时已是下午3点。他推开挂着整修办公室牌子的门,找到“管事的”,被劈头盖脸问了3句话:“会盖筒瓦、做栋脊吗?会雕梁画栋吗?会修斗拱、戗角吗?”“不会。”这些名词,黄大树听都听不懂。打工的事黄了,不过好不容易来一趟,他在寺庙里逛逛,发现很多处围墙倒塌了。“要修墙吗?这个我会!”就这样,黄大树有了工作。
砌墙和农村造房子差不多,但新难题很快出现,即便只是寺庙的围墙,上部也需要做挑线、堆塑、盖筒瓦等,黄大树不会,眼看就要卷铺盖回家。他决定去偷师。每天中午,正规施工队休息,黄大树偷偷爬上正在修缮的天王殿屋顶,把瓦片揭下来、盖回去;回到自己住处,把瓦、泥灰挑到房间,拆了做,做了拆,反复练习,第二天再去比对、改进。琢磨半个月,他大着胆子上屋顶做了一段,发现没有被拆掉,后来还顺利通过验收检查。
首战告捷。他回到家乡,找技术成熟的木工和泥瓦工,组建了一支27人的古建筑修建工程队,开始承揽古建修复项目。天童寺也将寺庙的大雄宝殿、藏经阁和钟鼓楼等处的修复工程交给他们。黄大树趁休息时间,赶到宁波市区,在书店里找跟古建筑相关的书看,等发了工资,就买书来学。
古建筑圈不大,天童寺的修缮任务结束后,黄大树有了点小名气。不久后,他和团队相继承担了位于宁波的阿育王寺西塔(下塔)的修复工程、以“塔里藏塔”闻名于世的湖州飞英塔修缮工程等。项目完成质量高,黄大树手上接的项目越来越多,不几年,就成立了临海市古建筑工程公司。古建筑就业好、工资高,黄大树在村里成了香饽饽。老带小、小带幼、熟带生,团队成长得很快,后备力量也充足。
黄大树(左一)陪同检查尼泊尔中华寺。 受访者 供图
入行先打下手
在建筑领域,修建古建筑的工人月收入过万,技术好的工人日工资能达到500元。但古建筑工人早已不是抢手的工作了。前些年,黄大树带过几个年轻徒弟,从职校毕业便入行的,干了没几年,都被各自家长叫了回去。父母原本做服装生意,或者经营化工厂,这些都被认为是比古建筑更好的营生,家里希望他们子承父业。
年轻人不想干古建筑,无非怕吃苦。
古建筑队伍里,工种有好几个,画设计图的、木匠、泥瓦匠、雕刻工、项目经理等,都或多或少算是手艺人。古建筑行业传统,讲究三年入行。这是基本门槛。
1986年,黄昌明初中毕业,托了熟人关系,到黄大树的古建队里打工,学做泥瓦匠。工地上技术成熟的泥瓦匠就是他师父。盖瓦讲究横平竖直。当时瓦片还是手工做的,每个颜色、大小都不同,黄昌明先挑出瓦片,排好,再盖到房顶上。放得歪了,或者不紧密,下雨时候屋里要漏水的。学得久了,坡面再陡,黄昌明照样能跑,脚在瓦上钉得住。
晚上下工,黄昌明还要学砌墙。师父教他,一块块砖竖起来,垒上去,叠得直了,放20块不倒,就算过关。然后用黄泥糊砖,砌成了,再推倒,重砌。这些基本功都练成了,才能跟在师父后面,给瓦递砖,打下手。要出师,基本也是三年。
1988年,吕临光高中毕业。两年后,进了黄大树的公司,学做项目经理。这是个管理者的岗位,却不清闲,什么都要会一点。早上7点到工地,晚上10点下班,睡觉时脚伸不直,因为站得多,腿实在太酸,吕临光都垫着被子睡。
学了3个月,吕临光觉得简单:不就是用榫卯撑起来一套房子?再学下去,却越来越难了。比如,业主单位和施工队进行图纸会审时,常起争执——古建筑奥妙很多,现代建筑都是直的,古建筑有的要收分,有的要侧脚,一根柱子,上下两端直径不同,甚至向里倾斜——按照图纸上画的样子施工,木头很可能穿不进横梁。
黄大树(右一)在临海孔庙修缮现场讲述办法。 受访者 供图
古建筑朝代不同,建筑风格不同,唐朝的雄伟,宋朝的简洁,清朝的斗拱比例小,雕花更多。地域不同,建筑形制不同:黄土高原上气候干旱,人们住窑洞;南方雨水充沛,人们住干栏式建筑。会建民居的工匠不会修塔,会盖大殿的工匠不会搭亭子,等把各式建筑都学到些皮毛,少说又是三年。
无论初中毕业,还是博士毕业,古建筑入行三年,几乎是不变的铁律。黄大树收过3名广州来的大学毕业生,建筑学专业,来做实习生,实习工资每个月拿1800元,干了没多久,直接被他劝退。“根本不行,一点不懂。”黄大树说。
黄大树(右二)在湖州长兴大唐贡茶园修建现场指导技术人员。 受访者 供图
房地产不能碰 工地上年轻人少,古建筑市场却大。
近些年,呼吁和投身古建筑保护的人越来越多。需求多了,市场广了,黄大树公司里这批技术好的工人生意很好,60多岁了,没人舍得退休,都在外地做工程;一般搞土建工程的团队也参与到古建筑的修复和兴建,队伍扩大了。
古建筑市场和文物保护理念息息相关。文物保护经历了几个时期。1978年,黄大树参与修缮天童寺,是为了接待日本使团来访。改革开放前夕的中国,很多人对古建筑还有些偏见,认为有封建迷信色彩,行业人才几乎断档。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个供销社的会计师,曾在清华大学进修,听过古建筑的课程;又找到一个小木匠,在村里跟师父建过祠堂,造过大殿;还有一个泥瓦工,60多岁了,会一点泥塑和雕刻。除了三位修缮工程的主力工程师,干活的工人来自宁波建筑一公司和二公司,懂建筑,但不懂老建筑。
改革开放之后,到处都在拆旧建新,古建筑施工队没几个,建筑行业还是搞房地产的能赚钱。开发房地产几乎都是上亿元的项目。古建筑领域,一两千万元就能新建一个小寺庙。黄大树和团队接手工程,有时总造价不到10万元。若发现文物,要研究保护;若遇到工艺上的难题,要各处寻找办法。古建筑项目资金不多,工期反而被拉得很长。
黄大树曾面临诱惑。宁波天童寺修缮完成后,黄大树的古建团队在宁波出了名。宁波总工会大楼、宁波科技馆、宁波中学等项目找过他,让他建现代建筑,黄大树都拒绝了。1995年,临海市开始修缮台州府城墙,为了把这件事做好,政府决心很大,但一时拿不出修缮资金。市里主动给黄大树批了一块地,让他开发房地产。消息传出,立马有房地产商联系,只要黄大树肯转手,起码能挣200万元,房子造好了价格再翻几倍。黄大树却把地还回去了。
“钱这么好赚,我想想不对,房地产不能碰。”黄大树早已下定决心,要在古建筑领域成为有影响力的人。1988年,黄大树的古建队负责修缮阿育王寺西塔(下塔)前,时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王士伦给他们上课,嘱咐他们认真修缮,修好了就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黄大树很受触动,“在乡下,优秀这个词档次很高,原来我们工匠做的是优秀文化”。
湖州飞英塔修缮竣工后一景。 受访者 供图
年轻人的长项
古建筑修建,黄大树认为现在是高峰。以前黄大树接洽的工程,多是政府组织的文物修缮;近几年,个人或集体提出申请的项目越来越多,自家建房子,想建成仿古样式,村里修祠堂,也要求传统的建筑风格。
市场前景好,行业需求大,不愁没人想干。但把古建筑修建技艺传承下去,才真正称得上“后继有人”。
关键在人才培育。“之前带徒弟,现在办学校,一批批学出来的人多。”这是黄大树的思路。临海海商职业技术学校常务副校长屈军红2013年到学校,赶上创设古建班,他正好接手第一批学生,做了班主任。
古建班筹建不容易。放眼全国,古建筑领域人才大多成长在工地上,难寻办学样本。师资力量不足,屈军红到各个大学里招老师,几乎没有古建筑专业的毕业生;上课不知道教什么,完整的学科体系尚未建立,没有现成教材,屈军红自己编了一本。经过几年探索,课程体系逐渐成形了。古建班学生除了学习识图、测量等建筑类基础课程外,到二年级,还要上木工、泥瓦工、彩绘、雕刻等实训课,每周每种课程安排半天教学时间,授课教师都是从黄大树公司请来的工匠。也有专门的理论课,老师们把教材内容展示在幻灯片上,考试时把知识点挖空出题。
古建筑行业本身也在变化。泥瓦匠黄昌明说,瓦片制作不需手工,都由机器代劳了,大小、颜色都一样;现在即便古建筑,屋顶也做防水层,瓦片盖不牢不会漏雨;对泥瓦匠手艺要求降低,“能把瓦放上去就行”。木匠姜利才说,原来做木工活,抡斧头、拉锯,最看重力气;现在讲究用机器的技巧,开榫机、刨料机、打孔机,都能代劳以往的苦力活。
临海海商职业学校学生在练习刷墙。 巩持平 摄
老工匠们开玩笑,说现在徒弟反过来能教师父。零件怎么打造更省力,机器怎么用起来更顺手,都是年轻人的长项。在贵州铜仁古城施工的一支古建队伍中,“80后”“90后”雕刻工占了30%;一位“85后”的项目经理,利用3D打印技术机刻雀替,大大提升了生产效率。
临海海商职业技术学校木雕教室内,机器正在批量生产木雕构件。 巩持平 摄
也有不变的。工匠的基本功不变,比如,机器用起来方便,但操作同样的机器,学过手艺的木匠打造的部件表面更平滑,尺寸更精准。还有,守护和传承传统文化的志向不变。比如,古建队始终遵循修旧如旧的基本准则,历史现状保存得越多,文物价值越高,轻易不可破拆。
“时代在进步,老工匠、小工匠都要不断学习。”黄大树说,“把传统和优秀保持好,把文化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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