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台州,椒江口东南29海里,大陈岛如一串明珠散落在浩瀚东海之上。
大陈岛不大,从地图上看,不过是祖国东南曲折海岸线旁的几个小点,可它的经历不凡:
60多年前,岛上战争阴云密布,1.8万居民迁徙台湾,背井离乡的酸楚至今仍是萦绕在台海的一抹乡愁;这里又被称为“青春岛”,数百名年轻人在满目疮痍中扛起了建设大旗,以热血和汗水换来了这片岛屿的新生。
小小的大陈岛,集纳了太多历史的悲欢离合;读懂大陈,也就理解了一个时代的风雨沧桑。
大陈岛垦荒纪念碑。(台州市委宣传部供图)国民党军败退,留下一片焦土
随着汽笛一声长鸣,笔者乘坐的“庆达9号”驶出椒江口,穿过茫茫海雾,向东南方向进发。
大陈岛现隶属于台州市椒江区,由上、下大陈等数十个大小岛屿和海礁组成。这里北通苏沪,南望台海,历来是东南沿海的一处战略要地。据考证,早在三国时期,吴王孙权遣将卫温首航台湾,即以大陈岛为舰队航标;明嘉靖年间戚继光抗倭,这里更是与倭寇一决高下的重要战场。在激荡不绝的历史波涛中,大陈岛曾见证了一段段海疆传奇,但其最为瞩目的篇章,却书写于最近的60多年时光中。
曾经的烽火硝烟早已随着海风消散,但岛上的军事遗迹仍然保存完好。密布的碉堡、连绵的壕沟,以及被炮火熏黑的礁石,无不诉说着当年战争的惨烈。近年来,随着一江山岛接待设施的完善,这座无人海岛也渐渐向公众揭开了面纱。
解放一江山岛战役的胜利,一举打破国民党当局号称“固若金汤”的大陈防御体系,国民党军队无力继续盘踞在浙江沿海,不得不于次月放弃大陈岛退往台湾。东南沿海的斗争形势由此改变。
一江山岛淡出舷窗外不久,大陈岛的轮廓渐渐跃出了天际线。抵近下大陈客运码头,可以看见港湾旁有一片热闹的街市。这里是梅花湾,密密麻麻的小房子从山坡延伸到海边,码头边有一座灯塔,为往来的船只指引着航程。夕阳洒在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晚风已褪去白天的炙热,吹送着烟火气,港口街市响起露天卡拉OK歌声,游客络绎不绝。
面对如此温柔的渔村,让人很难想象这座岛屿60多年前曾经历了一次浩劫。
史料记载,国民党当局在败退之前,下令将整个大陈岛1.8万居民迁徙至台湾。同时奉行所谓“焦土战略”,将岛上各类坑道、掩体全部爆破,并大量烧毁岛上各类民房、设施,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大陈撤退”。
大陈岛以南490公里,台湾花莲。年逾古稀的颜阿嬷为笔者回忆起当年离开大陈岛的场景。那几天,大陈岛风雨交织。岛上居民每人只被允许携带一件行李,很多带不走的家当只能就地埋下。没人知道要离开多久,有人临走时还在门板上写下“我们暂时出去,很快就会回来”。
1955年2月13日,人民解放军登上大陈岛,目之所及是一片疮痍。浙江日报记者彭汝春在其《随军解放大陈岛纪事》中,记录了当时的景象:房屋被炸倒烧毁、田园被践踏毁坏;满街都是碎玻璃、破门板、女人的发夹、孩童的衣帽;山坡上残留着渔民正在织补的破网,学校里散落着铅笔、练习簿,居民的灶头、锅里还有剩菜,有些桌上还放着碗筷……
面对敌人弃守大陈后留下的一片焦土,如何让这个小岛尽快恢复生机,成了大家最关切的事情。那年春天,登岛的干部官兵挨山逐户地清理了被破坏的民房和散弃的物资。他们把潮湿和发霉的物品洗晒干净,并把所有物品按户详细登记,在破碎的玻璃窗上和门上钉了木板,贴上人民政府署名并写有“保护私人财产”字样的封条,等待它们的主人回来后发还。
经历了那场浩劫的大陈岛,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几乎都是安安静静的。直到一群热血青年的出现,让这里重新热闹了起来。
“垦荒精神”凝丰碑
漫步在大陈岛上,垦荒纪念碑、青垦社区、青垦文化旧址公园……一处处地标纪念的是同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时光倒回,1955年底,时任团中央书记处书记的胡耀邦来浙江考察工作,听闻大陈“人去岛空”的现状后非常关切,提议组织一支青年垦荒队,在大陈岛解放一周年之际登岛建设。当时大陈岛隶属温州管辖,当地青年积极响应,一支200多人的志愿垦荒队伍很快组建了起来。
1956年1月28日,为欢送即将登岛的队员,温州各界群众举行了一场隆重仪式。团中央专门派出代表,将一面写有“建设伟大祖国的大陈岛”字样的红旗授予垦荒队员。
这面红旗如今悬挂在大陈岛青少年宫的展览室中,旁边的展柜中还陈列着垦荒队员当年穿过的衣服,胸前“把青春献给大陈岛”的红色大字仍然夺目。
欢送仪式次日,首批227名垦荒队员戴上大红花,携着这面旗帜,满怀豪情登上了大陈岛。一张发黄的老相片将这一幕定格于历史之中:七八个年轻人搭乘的小木船刚刚靠岸,他们的表情既兴奋,又显露出几丝疲惫;岸边站着三个身穿军装的人,正伸出手臂去接应大家上岸。
“敌人破坏,我们建设”,大家刚上岛时满怀信心,决心要让这片废墟重获新生。按垦荒队员设想,这里将会是“花果满山、树木葱郁、羊叫、猪叫、牛叫、鸡叫,一个热热闹闹的海上明珠”。然而登岛后,艰苦的条件却让垦荒队员始料未及。大陈岛孤悬海外,淡水补给受限,还面临台风的袭扰。每当台风来临,人在岛上甚至不能直立;台风过后,房倒屋塌、树木被连根拔起,总是一片狼藉。更危险的是岛上密布的地雷,海岸边、水池旁、菜地里……危机四伏的环境让很多人胆战心惊。
甚至年轻本身也成为一种挑战。据垦荒队长王宗楣回忆,当时垦荒队员平均年龄只有18岁,不少人刚小学毕业,还有很多人是城市出身,由于不熟悉农牧业生产,初来岛上发生了不少糗事。据垦荒队员回忆,他们有些人把刚长出来的禾苗当野草除掉,养殖的兔子也死了大半。
后来,垦荒队员虚心向大陈岛上的移民学习经验,开辟菜园,种植果树,还建起养牛厂、养兔厂,逐渐在大陈岛站稳了脚跟。岛上弹壳俯拾皆是,垦荒队员们在放牧时脱下裤子,两筒一扎,把弹壳一捧捧收集起来上交集体,总计有3吨之多。后来,大家用这些弹壳换钱购买了不少必需品。
每天面朝大海的垦荒队员意识到,大陈要复苏,关键还要靠渔业生产。他们成立了70多人规模的渔业队,修好了被国民党军队破坏的几十条小船,又攒下工资集资建造了机帆船。海上风浪的咆哮,剧烈摇晃的船身,浓烈的鱼腥味和机油味,很多人刚出海时,就被折腾得天昏地暗,甚至连肚子里的蛔虫都吐了出来。但这些无畏的年轻人终于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在广阔海疆里乘风破浪。
“我以前没捕过鱼,第一次上手,又有浪又有鱼,特别兴奋。”垦荒队员张其元回忆,当时捕捞的品种有带鱼、黄鱼等,一网就是一次“丰收”。
2000年,巍峨庄严的大陈岛垦荒纪念碑在下大陈制高点落成。垦荒纪念碑的碑名是由解放一江山岛战役的前线总指挥张爱萍将军题写,另一面镌刻着胡耀邦同志的手迹“艰苦创业,奋发图强”。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形成的大陈岛垦荒精神,真正凝结成了一座丰碑。
如今,纪念碑所在山头已被整修成一座纪念公园,从空中俯瞰,纪念碑位于一片五角星形高台的正中心,它是这座岛屿的红色心脏。
纪念碑前,头戴红帽的旅行团排开队形,正在海风中重温垦荒队员们当年的誓词:“坚持到底,绝不退缩,与英雄边防军一起,用辛勤的劳动,把海岛变成可爱的家乡。”
两岸乡情在这里交汇
下大陈岛东海岸,陡峭笔直的岩壁旁有一石亭,名为“思归亭”。亭柱上写有一对楹联——“望海觅岩云曾听波涛澎湃,飘蓬归故里来寻根本枝蔓。”石亭下站着一对父子,父亲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指向远方,“海的那边就是台湾岛”。
据了解,当年迁台的大陈岛居民在台湾基隆港上岸后,被安置在台北、宜兰、花莲、台东、高雄等12个县市的35个“大陈新村”中。因居住相对集中,他们的乡音和习俗均得以保留。历经几十年风雨,大多数大陈人已经搬出了早期的聚落。他们曾经住过的阴暗潮湿的铁皮屋相继被拆除,新建起的高层公寓再也看不出过去的印迹。但仍有一些线索可以揭示这里与大陆的亲缘联系,比如附近生意兴隆的浙江年糕店——那是大陈人无法割舍的家乡味道。
“这几十年来,我们过得也很辛苦。”颜阿嬷说,她年轻时帮人种菜、洗衣服、煮饭,靠做杂活勉强维持生计,男人们则重操旧业出海捕鱼。然而台湾周边海域的鱼类与大陈岛并不相同,光靠捕鱼难以为生。后来很多人去当了船员,她的丈夫就是其中之一。
据统计,大陈台胞在上世纪60年代,约有3000多人担任船员,占当时全台船员总数的十分之一。而伴随着海员的“跳船”潮,也有很多大陈人后来选择到国外打拼,在更广阔的世界留下了足迹。
“当年迁台的大陈人历经数代扎根,已经深深融入台湾社会。但如今的台湾依然活跃着不少同乡会团体,这些大陈人的后代会定期组织活动,同时也是两岸交流的积极参与者。”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助理教授王玉国介绍。
梅花湾是当年大陈人迁台时的主要登船点之一。如今,岸边的大陈岛台胞文史馆详细记录了这段特殊历史。在这座地板已吱吱作响的三层小楼中,参观者可以了解大陈人在各个时期的历史记忆。据介绍,展览中很多珍贵的历史照片是从台湾收集而来,首度公开了大陈台胞到台湾后的工作生活情况。
两岸恢复交往后,不少大陈台胞都曾带着子女回大陈岛上祭祖寻根。颜阿嬷和丈夫记得,两岸通航后,一家人在基隆坐船到了海门镇,在海门换乘船只直抵大陈,非常方便。
他们口中的海门镇,就是如今的椒江区。大陈台胞对于故乡的许多记忆,仍停留在几十年前。颜阿嬷的家在下大陈的西咀头。村后的山峦与岸边的礁石依然是当年的模样,乡亲们住过的一些石屋仍然留在原地,见证着一代又一代大陈人接力传递建设家乡的大旗。
无论什么身份,只要登上大陈岛,就会自动团结在建设大陈的旗帜下。1958年由岛上的渔民、农民、垦荒队员和官兵集资,修建了大陈岛友谊俱乐部。这是一座漂亮的苏式建筑,灰黑色的砖墙庄严厚重,是岛上官兵干部群众团结一心的见证。
台胞文史馆几步之遥,大陈百货超市的招牌十分瞩目。店主缪友春今年58岁,他的外公1959年从海门镇移民到大陈岛,到了他已经算是大陈第三代人了。老缪说,过去的大陈岛“走路高低不平、夜里电灯不明、急事电话不灵、遇风航船长停”,而这些年来,他亲眼见到了岛上日新月异的变化。
老缪介绍,大陈岛解放后,除垦荒队员外,当年也有不少从黄岩、温岭、象山等周边县市的移民来大陈岛扎根。缪友春一家,可谓是扎根海岛的代表。他的妹妹、哥哥、嫂子都留在了岛上,从事着零售、环卫等工作。近几年大陈岛发展日益红火,缪友春的女儿和侄子也纷纷返岛工作、定居。聊起过去的故事,老缪由衷自豪:“我们都是大陈岛上的坚守者!”
“迁台时期的战火纷飞、满目疮痍,与垦荒后的筚路蓝缕、日新月异,两岸的大陈人有着不同的集体记忆。”王玉国说,“以不同时代、不同世代对大陈岛的乡情为连接,对于我们理解这座岛屿或许会有新的启发。”
“东海明珠”踏上共同富裕路
“艰苦创业,奋发图强,无私奉献,开拓创新。”一甲子风云中积淀而成的大陈岛垦荒精神,已经深深熔铸于海岛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大陈渔民开展规模化养殖,实现了从“吃海”到“养海”的蜕变。海面上不时可以看到成片的渔排,是大陈在全国首创的大型铜围网养殖大黄鱼技术。目前大陈岛可养殖大黄鱼600万尾,年产量达3000吨,年产值3亿元左右。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渔民选择上岸定居,大陈岛也在尝试发展“渔业+旅游业”。过去孤悬海外的地理劣势,成了封印时光、亲近自然的独特优势。厚重沧桑的战争遗迹、壮阔绝美的海岛风光,让更多人关注到了大陈岛。
信步环岛公路,所见皆是风景。
思归亭不远处,素有“东海第一盆景”之称的甲午岩巍峨耸立。两块各高约15米、宽11米的海蚀柱,有若神斧劈成的两块巨屏,屹立在东海的茫茫波涛之中。岸边山崖上,透明玻璃栈道凌空而建,踏上去,耳边是呼啸的海风,脚下是咆哮的海浪,眼前是直插云霄的岩柱,令人心神摇荡。
浪通门,见证大陈岛的另一个传奇。1997年,大陈岛附近海面受强台风影响,掀起了36米的巨浪,将此处的堤坝拍成了眼前的这一滩碎石。为了纪念这次巨浪,石滩旁建起一座银白色的浪花形雕塑,已然是大陈岛的又一处热门“打卡地”。
笔者几年前第一次到大陈岛时,环岛公路的路堤还是常规的红白色警示线条,而如今已被蓝白相间的海浪图案代替。客运码头与景区附近的游客中心已经建成开放,环岛巴士的开行让更多游客有机会深入岛上的各个角落观光探秘。不少荒废的老屋被重新加固装修,成为颇受欢迎的精品民宿。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海岛涌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打拼创业。在各种旅游攻略上频频提到的“廿九海狸”餐厅,清蒸大陈黄鱼的招牌挂在显眼位置。“80后”老板钟威自豪地向笔者介绍:“我们的大陈黄鱼点单率最高,每一条都有我小臂这么长!”他告诉笔者,2017年筹建时,他花了8个月从一片破旧老房中整修出这个音乐餐厅,随着大陈岛红色旅游的日益红火,餐厅生意也日渐兴隆。这几年海岛游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钟威还在餐厅旁开了家奶茶店,最近他一门心思扑在新产品的开发上。
缪友春说,近几年超市里外地游客越来越多,去年营业额达到十几万。眼见着岛上人气增长,他与老伴又把不远处自家的临街仓库改造成了一家特色餐厅。对于大陈岛的明天,缪友春充满期待。
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何惧表示,浙江是探索实现共同富裕道路的“探路者”,共同富裕不仅是物质生活上的富裕,更是精神生活上的富裕。尽管我们如今各方面条件要远优于当年,但毋庸置疑,“艰苦创业,奋发图强,无私奉献,开拓创新”的大陈岛垦荒精神,仍然可以为实现共同富裕的伟大目标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
夜幕下,大陈岛格外温柔。老街两旁,木窗灰瓦石头墙依旧保留着古拙的模样,见证了60多年间,一座岛屿如何从昔日满目疮痍的焦土,蜕变成今日充满活力的“东海明珠”。海风轻拂,灯火悠悠,沧桑的世事赋予了大陈岛独特的气质。而人们有理由相信,这座海岛的传奇故事,在共同富裕的路上,仍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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