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文化:这么说《等待戈多》的一个核心主题是关于救赎的,但这是一个西方思想的概念。中国人应该如何理解?
罗巍:我觉得是这样的。首先我们得明确一下我们谈论上帝,上帝到底是什么?是基督教所宣称的耶稣,还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一个神秘的存在?还是一条准则,像爱因斯坦的观念中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抑或还是我们生活的标准、道德体系,我们应该按照一种什么样的逻辑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在这个意义上去谈论上帝,才有意义。探讨一个形而上学的上帝,对现代的人而言意义不大,因为康德早已明确地告诉我们,用理性去认识这个至高的永恒存在是有缺陷的,是认识不了的。也就是说,哲学意义上的神、上帝、真理,是不可能用我们的理性认识的。那么与我们人类生活相关的、有价值有意义的神,是什么呢?那就是一种关怀,也就是一种我们内心的、与生俱来的一种需求,一种对平安的渴望。我觉得这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似乎在传统上没有所谓神的概念,一切都仰赖大地。可是我们有一套传统的伦理,而这种伦理,在近现代西方强势文明进入我们文化生活之后,已经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这一点,我们现代人,特别是我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有深刻的体会。我们过去从小受到的教育、接触到的一些所谓优秀传统,正在渐渐受到质疑,甚至是消亡。我们现在用的一切消费品,几乎都来自西方文明。这种文化正影响着我们的观念,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影响着我们的道德观,影响着方方面面。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也同样失去了我们的庇护神。比如说我们传统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对现代人也很有价值的哲学,就是天人合一。然而,我们现在接受了很多很强大的西方价值观,造成了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做到和自然的融合,我们恰恰走在一条相反的道路上,我们在和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脱节。人和环境有了冲突,这其实就类似于荒诞剧诞生的大背景。我们虽然没有一个上帝的概念,但是我们依然是失去了关怀,我们其实同上帝死后西方世界的人类一样,我们同样处在一个漂泊的状态,我们的精神家园已经丧失了。现在正是处在一个蛮夷之地的时期。
凤凰网文化: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肯定了一种“荒诞人”,认为人是需要认识到荒诞的,但认识了荒诞怎么办,我觉得加缪其实没有给出一个很好的答案。那么你排《等待戈多》,我理解是要让大家看到我们现在荒诞的处境,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呢?光看到荒诞有什么意义?
罗巍:我觉得大家首先得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倘若连我们自身的存在感都没有意识,我觉得对于一个人而言,一生就像一眨眼过去了,就是一种彻底的所谓虚无,是没有价值的。我们排这个戏,并不想要找到答案,而仅仅是把我们的问题给大家,让大家自己去寻找答案。如果说我们从来不曾想要去克服荒诞感、去面对生活,那么我觉得生活的意义对谁而言,都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舞台上越真实荒诞性越清晰
凤凰网文化:国内原来导过不少《等待戈多》。孟京辉大概有三个版本,1989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贝克特刚去世不到十天,孟京辉想在中戏的煤堆上演《等待戈多》,但当时中戏没批,他们做了剧本朗读就跑掉了。1991年正式做了一版,之后还有一个百人版。任鸣也导过。刚才说林兆华做过一版《三姐妹·等待戈多》。这次,你想怎样去呈现《等待戈多》?
罗巍:我还是觉得不管是任何一种类型的戏剧,首先戏剧就是戏剧。所以我在跟演员沟通的时候,都是希望他们能够生活在舞台上。也就是所谓的呈现真实,客观而真实地呈现剧作本身赋予我们的画面、空间及世界。我觉得能把这些东西延展出来,就会很有力量地影响观众。
凤凰网文化:怎样是生活在舞台上的表演?
罗巍:就是不是去表演,而是去生活。其实我们国内的戏剧舞台上,有太多所谓表演式的戏剧演出。
凤凰网文化:什么叫表演式?
罗巍:就是他演的是状态,所有都是一种炫耀或者卖弄,而不是一种诚实的状态在舞台上。所以我特别提醒我的演员,千万不要这样去演《等待戈多》。你们在舞台上越真实,荒谬性才会越清晰。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在舞台上越真实,荒谬性就越清晰?
罗巍:比如那两个等待的人,他们一直在等待,而且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是诚心诚意的。他们确实是真诚的,可以说付出了一生的努力。但是他们要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他们也不确定他们等的是什么,这就很荒谬。你在很认真做一件事,但是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你也说不清。我觉得这就是生活的一个原汁原味的本质。
凤凰网文化:我觉得在生活中,能够感受到荒诞的人,可能恰恰就是生活得非常投入、非常认真的人。
罗巍:那要看怎么看他的认真。有很多人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从来没有去关注过自身。但是你能说他不认真吗?比方他工作很投入,他对感情根本没有二心,你也可以说他是认真的。而你说的那种认真,也是一种认真,他始终对自己的人生有要求。这是另外一种认真。
凤凰网文化:生活和戏剧的关系已经被说成了某种陈词滥调,你的理解呢?
罗巍:我觉得真正的戏剧就是我们的生活。对于我个人而言,戏剧比生活更真实。戏剧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成为我们当代人类的一种宗教式的场所。现在所谓的传统的宗教,实际上都在面临着非常严重的危机。你去庙里或教会,都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信徒,你会对他们的信仰产生强烈的质疑,他们是真的有信仰的人吗,还是仅仅是利用这个信仰做别的事情?但是戏剧不一样。我不知道除了在舞台上能说真话,你还能在什么别的任何场合完全说真话。你作为一个演员,那些话都是写好了的,你作为一个传播者,但你却可以把它们作为自己的话,作为自己真实的语言传达给受众。所以舞台跟生活的这种关系让我特别着迷。我觉得戏剧对于我们当代人而言,是非常好的东西,只不过很多人没有意识到,所以去剧场的人还不是很多。现在大众媒体的强势力量,对戏剧这样一种传统媒介,产生了非常强大的冲击。但是,我觉得对于真正有精神追求的人,剧场才是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凤凰网文化:在排练场或者在舞台上,什么样的演员让你觉得crazy?
罗巍:只有一种演员让我惊喜,就是在舞台上圣洁的演员,现在特别稀有。
凤凰网文化:圣洁是一种高冷吗?
罗巍:不是,而是他的身上有宗教性,他在表演的时候,让你感觉到他是一个来自某个更高处的使者。其实演员本质就是神所说的话的传播者。因为戏剧来自于宗教,不管是西方还是中国。我们的戏剧来自傩戏,也是一种古老的宗教仪式。戏剧本质是宗教仪式。你说什么样的演员让我惊喜,就是这样的演员,我觉得这才是演员。今年,我在天津一个波兰的戏《假面玛丽莲》。那一台的演员简直太棒了,特别是那个女演员,她完全是一种所谓奉献的状态。圣洁、干净。她可以在你面前袒露她灵魂的善与恶,完全是敞开的,她绝对没有任何面具戴在脸上面对你。我真的很希望中国有这样的演员。
凤凰网文化:如何像演员准确表达你的想法或者最困难的时刻来自于什么?
罗巍:最困难的是,我一直提醒我的演员,你们一定要生活在舞台上,你们要在舞台上产生生活领悟。而这种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国特别少见,而在国外的一些戏剧作品非常常见。我前段时间还去上海专门观摩了爱尔兰的剧团演的《等待戈多》。那台演出并没有给我特别满意的印象,看完之后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可是他们的演员却是非常之高,他们可以在舞台上完全松驰地生活,他们没有那些哗众取宠的多余的卖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文化传统有关。我希望我能在这些时间里,把我的演员训练成可以完全的不为别的东西表演,而为他的角色,仅仅为了他的角色,为了他对戏剧的爱,对角色的爱去表演。
凤凰网文化:是否担心有些人质疑你这种对于真实的观念比较传统?现在剧场的表演很多都是一种风格化,一种间离。而跟当代艺术一样,当代剧场也出现了很多观念性的、实验性的东西。贝克特后来的一些短剧可能恰恰是这些观念和实验的先驱。
罗巍:自从30年前我们有小剧场以来,观众其实已经被培养成去看这种所谓理性的戏剧,而这个恰恰是我现在不想做的。我想走一条相反的路。理性对人来说是一个好东西,如果人类没有理性,就不能称之为人类。但问题在于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过于理性的时代,理性作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已经被贝克特先生在《等待戈多》中深刻的质疑了。我们恰恰是因为过于理性,所以会将我们自身与大自然,与我们的环境,包括人文社会环境隔绝开。这就是为什么现代人会越来越感到孤独。狄狄在舞台上多次跟他的伙伴说,我感觉孤独。为什么?这就是当下人面临的生活境况。这次演出的东宫剧场有一个很好的景深,我希望我能在舞台上制造幻觉,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打动观众,而不是让观众去理性地思考。我觉得现在的观众更需要的是被打动,因为他在感动的那一刻,发现他已经忘我,跟我们周遭的环境、跟他所看到的事物融为一体,我觉得这才是人类所谓幸福所在。而不是像我们的现实,每一种制度、每一个规定、每一条法律都是在告诉你必须把你跟你的环境隔绝开,必须把对方作为一个研究对象分析,不然你肯定要吃亏、倒霉。如今越来越多的人不会再去关注悲剧,但我仍然认为美的最高形式就是悲剧。很遗憾,现代人生活的重心不是关心真理,关心至善、至美。剧中波卓有一句台词:我对什么是至真、至善、至美,一窍不通。但是我们想想,如果这些东西不再成为人类生存所谓的至高价值,什么会成为我们存在的价值呢?所以我觉得对于一个人而言,生活其实只有两条路,要么往上,要么往下。亚里士多德2000多年传承下来的悲剧观念,即恐惧和怜悯造成情感的净化和精神的升华,是特别重要的。你在剧场里,戏剧使你在灵魂上有了那样一下的提升,戏剧所有的价值就在这里,没有别的。
原标题: 等待戈多:失去精神关怀的荒诞 是我们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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